我们都是一台戏

文/阎旭亮
黑暗底色

我上初中时,父母离婚了。父亲是个严厉的人,他的突然缺席,一方面让我感觉轻松,但同时也带来很深的自卑与羞耻感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在山西太原这样一个保守的内陆城市,离婚还很少见。我身边的同学朋友们没有哪个是父母离异的。父亲管不着我,母亲管不了我,高中前两年,我时常旷课,跑到外边看电影、打台球混日子,成绩一落千丈。高三时我恰巧和一个有好感的女生同桌,为了向她显示自己聪明,我开始认真学习,成绩从倒数几名提高到全班第二名,甚至成为了老师拿来鼓励落后生的榜样。高中毕业后,我去北京上大学,专业是材料化学。

大学四年我对理科专业没有任何兴趣,生活又回到了高中的那种颓废状态。但凡能带来短暂刺激的事,抽烟、喝酒、侃大山、打游戏、玩牌、打麻将,都没少参与。而且经常是熬夜玩通宵。很多清晨,大家都精神抖擞去上课了,我却浑浑噩噩爬上床睡觉,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生命,感觉很差。如果用几个形容词来总结,就是愤世嫉俗、迷茫无助,既鄙夷别人的生活方式,自己也找不到生命的意义。

一束亮光

大学毕业后,我找到一份网络公司的工作。公司老板过去在北大读人类学,恃才傲物,常说如果他要写书,就写《道德经》或者《新约圣经》那样的书。那时我不知道何为新约圣经,只觉得很高大上,一定了不起。

我的女友在广州学医,快毕业时在一个小城市实习,看到那里有一间教会,就进去看。她去过之后感觉极好,说那些信徒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,但真诚友善。她还买了一本圣经。我也因她的缘故,头一次翻看圣经。传道书和箴言里的一些充满哲思的语句,给我深刻的印象,我对基督教的好感度再次提升。

结婚七年后,太太在家人的支持下辞掉工作,出国留学。我对她这个选择不以为然,干脆不闻不问不帮忙。但我当时并不知道,其实她这个选择的背后,是我们婚姻生活已经出现了危机。她一直觉得我不够爱她,她想看看我们分开之后,我们是否真的需要彼此。我过去是个情感上很被动的人,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深层次问题。太太此去,再次让我品尝到自由而迷茫的狂喜,以及每次玩乐之后幻灭寂寥的毫无意义。我最终在2011年选择和她在美国旧金山湾区重聚。

这边的信仰气氛浓厚,我们很快加入了一间华人教会,我也开始认真系统地读圣经。在国内工作的十几年,我做过编辑,深谙文过饰非和移花接木的笔头功夫。旧约里一些黑暗血腥的记载,让我惊诧不已。比如利未人的妾被侮辱、复仇、几乎把便雅悯人杀到灭族的故事,怎么能把这么不堪的、不光彩的事,毫不掩饰地记录下来呢?谁会编这样的事情给自己的族群抹黑呢?我越读越觉得这是真实的。

新约中彼得三次不认主的记载,让我读到流泪。这就是真实的人性啊!我们自以为义,想做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,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懦弱的本性;我们希望为朋友两肋插刀、为理想至死不渝,却在恐惧中只求自保。对于人的罪,我体会太多了,对我是罪人的事实,我没有任何抵御,甚至举双手赞成。我被圣经中各种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,但在心灵中反复推敲却觉得无比真实的故事细节打动,我相信这就是真理。太太决定受洗时,教会长老鼓励我也一同受洗。虽然我感觉还没有准备好,但因着对这个信仰由来已久的好感,加上一些感动,我们同时接受了洗礼,归到主的名下。

改变的关系

我愿意和太太继续尝试着一起生活,互相扶持,但我们的关系在我来美初期反而变得更加糟糕。我心中仍然藏着几分怨恨,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我的选择,我是那个委屈了自己,迁就了对方,甚至做出牺牲的人。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,我这种文字和文化工作者,在美国能做些什么呢?国内热热闹闹的真假朋友远离了,这边没有朋友圈,没有夜生活,寂寞得难以忍受。我有段时间抑郁烦躁,即使是心里愿意相信、嘴上勉强承认的信仰,似乎也没有任何帮助。

有一天我情绪低落,一整天不说话。傍晚时太太从她的房间出来,对我说,跟她一起祷告一下吧。起初我懒得回应,她一再要求,才勉为其难地应付一下。我们跪下来,她祷告了半天,我毫无感觉。然后她要我也说几句。我开口时仍然怨气满腔,我说:“神啊,我真的感受不到你啊。我有很多难处解决不了,你好像也帮不了我。你如果真的在这儿,就显示一下好不好?让我感觉到你。”

正说着,我开始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,一种同在环绕着我,我开始止不住地流泪。我说不出话来,整个人发抖,虽然泪流满面,心里却是极乐。我一辈子从未感到这么喜悦,这么美好。我断断续续告诉太太,神是真的,我真心相信祂是好的。

那就是圣灵充满的经历吗?我不知道。但这个唯独仅有的超自然体验让我至今刻骨铭心。当一个人被神摸着时,那份感动不容置疑,也无可抗拒。

信主时间久了,我逐渐体会到神创造婚姻的心意。如果夫妻仅仅因为外貌才华的吸引、或是生活的实际需要维持婚姻,那一定难以维持。两个罪人在一起的结局必然是厌倦和伤害。神要二人成为一体,在神面前成为圣洁。婚姻是一个学校,在其中夫妻学习爱和接纳,学习克制自己、成全对方,体会生命成长的快乐,这才是婚姻的美好。

太太信主后曾用一年时间,每天认真读圣经,也反思她自己的问题。在神的话语中,我们的心都越来越柔软。曾经我们一致认为世界败坏,为什么还生孩子让他们来受罪呢?信主后我们开始有爱、有盼望,今天有了一儿一女。孩子带给我们极大的喜乐,也是神赐给我们的祝福。

改变的服事

大学毕业后我就进入媒体和文化行业,这是我为数不多觉得尚且有点趣味和意义的领域,但从青春期就累积的愤世嫉俗,让我更多地看到现实里阴暗、丑陋和势利的那一面。我的内心深处,对自己所做的事情,仍然缺乏持久的意义感。

来美之后,虽然经过一些挣扎,面临艰难的选择,但我还是坚持了从事着影像文化传媒的人生方向。神也通过一些属灵前辈的鼓励,以及身旁弟兄姐妹的引荐,让我最终在一家定位基督信仰为核心价值,但面向所有受众的电视台,继续从事我热爱的工作。近十年来,我也愈发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工作的意义。2022年,我拍摄执导的纪录长片《拼出我心》(Spell Me Out)在美国13个电影节入围最佳纪录片的竞赛单元,也在亚马逊Prime Video里上架,进入更为广阔的公众视野。虽然看似是个传奇的人物故事,但信仰却在暗中占据着故事的主线。

2021年初,在疫情中我思考再三,决定在本职工作外,开辟了一个分享电影和文化话题的个人视频频道。

因为个人志趣和过去的工作经历,我看过四千多部电影。对于什么是好电影,哪些要素才能打动人心,在信主后我又有了全然不同的领悟。我认为,好电影一定是“神”片,它的故事里一定富有神的真理和恩典。好电影首先一定是求真的,它一定要表现人性深层的幽暗,然后通过故事,让我们看到角色因为自己的选择,最后可以达到什么样的质变。

电影让我们从角色的旅程中,体会我们没有可能通过自身经历达到的世界和内心的真相。我就想分享这样的一个其实本就属灵的审美体验,让年轻人了解,所有的真善美的源头,都是从神而来。而假丑恶,是远离神的必然结果。

用我最喜爱的一部黑色电影,也就是科恩兄弟导演的《冰血暴》为例,影片英文名叫Fargo,这既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名,也其实包含着一个人必须要面对的终极问题:How far can you go?人可以偏行己路到什么样的地步?走偏到什么程度,人就没有回头路了?

影片主人公杰瑞是个在老丈人压制下,活得憋屈而不甘的人。他想挣大钱,陷入资金困境。为此他雇了两个绑匪来绑架自己老婆,以此向老丈人索要赎金。一系列差错后,七个人丧生,杰瑞身陷囹圄。愚蠢不是单纯的智商问题,更是被贪欲和邪恶蒙蔽了心思。杰瑞一错再错,无法回头。

女警长聪明美丽,成功破案。但她亦有内心的挣扎。她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生活,老公是一个不甚成功的画家。日子单调沉闷,让她心生厌倦。当小镇凶杀案上了新闻,老同学深夜来电重述友情,她动了心。如首次赴约的少女,她脱了警服,穿上极具女性魅力的连衣裙去见老同学。每个人心底,都有对现实生活的厌烦,都有无法言说的欲望蠢蠢欲动。然而亲情责任,那道看不见的篱笆,帮助她及时勒马。电影结尾处,女警长计算着腹中胎儿的产期,充满盼望地继续平凡的生活,享受生命中琐碎但真切的快乐。

《冰血暴》是我频道里的一个板块。此外,我也做了一个解读著名基督徒学者作家托尔金的巨著《指环王》的系列视频。所有视频的目的,都是为了彰显那创造的源头,其实是我们无上荣耀的神。我给自己的频道取名“旭亮搜神记“,因为这个小小的努力,也是我本人一生寻求神的见证,刚好“搜神”这个中文发音,听起来也接近Soul Searching。

到2023年初,“旭亮搜神记”过了两岁生日,我出了一百多期一镜到底不剪辑的视频。我希望让观众看到我分享的是我真实的想法,所以我刻意不去修饰和剪辑。我不担心自己在分享里所暴露的瑕疵、偏见甚至无知,因为神对保罗,也对我们说,“我的恩典是够你用的,因为我的能力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。”

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台戏,而神是最大的导演。我由衷地为神在我生命里的带领而感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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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来自山西太原,现居旧金山湾区,从事影像传媒工作。自2021年开始录制《旭亮搜神记》,以电影和泛文化话题、探讨基督信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