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呼召”和它的原产地——呼召是布道的SOP吗?
我一直在做学青和职青的福音工作,记得2013年第一次应邀在一个营会上对90后为主体的年轻人布道,教会要求呼召决志,当时心里非常忐忑不安。虽然从小到大参加过无数的布道会,但等到自己做布道讲员要向群众呼召时,突然发现没谱!万一没人举手怎么办?如何对邀请的教会交待?关于如何对群众呼召,不仅圣经没有明文教导,也没听过哪间神学院开设相关培训课程,我大胆猜测那些布道家的呼召策略技巧全是自学的。
最害怕的事情
那天讲完布道信息,心里觉得不甚满意,内容的铺陈、节奏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,心里七上八下地进入呼召环节,没想到有15个同学当场举手决志。感谢主!那次的经验给了我一点信心,于是有了第二次。
第二次布道感觉准备的信息和表达比第一次完整,可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,呼召时竟然没有人举手,连问了几次,现场的空气瞬间凝结,非常尴尬。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沮丧不已,想到以色列人进迦南,第一站耶利哥大胜,第二站艾城惨败……(这是个糟透了的类比,但我当时的心境就是如此!)
更悲催的是,回家后冷不防再被补一枪,邀请布道的教会有一位弟兄打来电话,委婉地表达觉得我不合适做布道讲员,我回应,他的观察很正确,我的确不合适。我想我不合适不是因为无法清楚地向年轻人传递福音,而是因为我竟然会为了没有人决志而感到丢脸。
我也知道人得救是圣灵的工作,但我竟不知道自己这么爱面子!这么玻璃心!像我这样的人怎么给主使用做布道讲员?我不配!
感觉这一枪可以让我躺平了!
那天挂上电话,我向主祷告:如果主觉得不合适,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!在教会里带人祷告信主,对我而言更加简单容易,就让我待在Lansing这个小地方,我愿专心做本地学生工作,我可以的。可是,貌似主没有放过我,布道邀约一个接一个!既然如此,求主怜悯,我必须要调整自己的心态。
我所属的教会,在神学倾向上是比较偏加尔文的,对于Charles Finney, Dwight L. Moody, Billy Graham等极具影响力的布道家、他们的大型布道会、以及呼召决志这件事的神学背景,是有些疑虑的(信徒是被拣选的,不是出于自己的决志,也不是某个布道家催逼出来的,不是我们邀请耶稣,是耶稣邀请我们)。
尤其是 Charles Finney ,这位把呼召纳入布道SOP(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标准作业程序)的始作俑者,常常被拿出来批斗一番,这让我对Finney有一种先入为主的疑虑。
不过,未审先判并非明智之举,我决定去研究一下关于布道呼召这件事的前世今生,到底Finney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开始呼召?当时的背景是什么?他呼召的内容又是什么?
呼召的前世今生
首先,我惊讶地发现大名鼎鼎的Charles Finney,竟然是由长老会(加尔文神学背景)在1824年按立的一位牧师,这让我更加好奇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。
学法律出身的Charles Finney口才锋利,逻辑清晰,会众喜欢听他类似法庭攻防式的论证讲道,但Finney并不满意这些人只是喜欢听道,他的会众不能只是坐那儿看秀,而没有实际行动。
Finney很清楚上帝差他不是为了取悦听众,乃是要带领他们悔改,因此他要求他们对于所领受的道有所回应。
有一次,他讲完道向听众发出挑战:“如果你下定决心要跟随基督,立志现在就与神和好,请你从坐位上站起来表明心志!但相反的,如果你定意不想做基督徒,请仍坐着,如此让我知道,也让基督知道。”
面对这突如其来的“呼召”,会众面面相觑,没有一个人站起来,因为从来没有传道人在讲道时这样要求过他们。没想到Finney接着说:“你们已经做出选择,拒绝基督和祂的福音!”
那天聚会结束,被定罪的会众一肚子怒气无处可发,第二天晚上他们又来了,几乎镇上的居民都来了,会场挤满了人,甚至有人带上枪准备杀了Finney。
Finney那天宣讲人的罪,充满圣灵的能力,他的话像“烈火”,像“铁锤”,像“利剑”(注1),使许多人心深受责备,他们从坐位上站起来回应Finney的呼召,矢志跟随基督。此后Finney巡回各城镇布道,每次聚会必有公开的呼召,在美国东北部带来信仰上的大复兴。不少人用“第二次大觉醒(The Second Great Awakening)”来形容这股复兴浪潮(有别于第一次大觉醒,由George Whitefield, John Wesley, Jonathan Edwards引领)。
但保守长老会人士却不满Finney的新式花招,他们认为他背叛了加尔文路线。特别是Finney后来的神学愈发强调,人可以靠神达到行为上的完全(perfect themselves),他写的《Lectures on Systematic Theology 》(1846)被贴上“亚敏念式加文主义”(arminianized Calvinism)的标签;而他那本颇具影响力,《Lectures on Revivals of Religion(主领培灵奋兴大会的手册)》(1835)也被批评其中太多人为操控的手法。这些神学上的争论不是这篇文章想要聚焦的,我也没有足够的准备和把握来讨论它。
我想谈的是,当我们回顾这段“呼召”粉墨登场的历史,我认为上帝的确借着Finney来挑战当时那些死气沉沉,只知坐着听道,而不愿意有所回应的听众。信心没有行为是死的,一个人信主要向教会公开,这是融入教会群体的重要一步,如此教会能分辨谁是信徒谁不是,也能知道如何跟进栽培,我认为Finney的初衷是好的。
只是,当后人开始应用布道呼召时乱象丛生,掉入了争抢功劳的心态和业绩数字的泥沼,甚至有时为了让多一点人愿意决志,故意把门槛拉低,只讲如何得福气,而不是像Finney一样传罪人悔改的道。
要知道Finney第一次呼召时,根本没有人理他,还激怒了他的听众,但不管听众喜不喜欢,他第二天仍旧照传不误,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不放弃。这种置个人生死荣辱于度外的忠心和对福音的热忱,是少见的,这是美好的神仆特质,值得敬佩。
所以,呼召是布道的SOP环节吗?我觉得要看提问的人对呼召的定义是什么,我们可以不喜欢“呼召”这个被偏差的乱象所制约的词,但听完一篇道,会众是需要对这篇道所发出的挑战有所回应的。或向左或向右,听众必须问自己,做出一个决定。
因此,呼召可以是好的,可以被神使用;当然,也有可能呼召是偏差的,让人跌倒的,关键看我们怎么看它,我们如何应用,抱什么样的心态。
“却不晓得如何这样”
过去这些年,参与大大小小这么多的布道会和福音营,从10个人的学生团契到500人以上的教会,只要主差遣就算1个人我也会去。
如果你问我学到些什么,我想第一件事就是学会:不要脸(委婉的说,是放下自己的面子)!
是的,使人得救完全是圣灵的工作,我只是祂的福音使者,我的角色是收割庄稼的仆人,如果那天圣灵没有预备人心决志,如果庄稼还没熟,我无法催熟。我就是去布道,做我该做的事,尽我该尽的本份,上帝负全部的责任,我有什么好丢脸的?圣经里那么多先知,传道也是没人回应的,甚至被逼迫被杀害,我脸皮太薄了!
预备布道时,我脑中常浮现《马可福音》4章26-29里的那幅图画,耶稣讲的一段神国的比喻:“神的国如同人把种撒在地上。黑夜睡觉,白日起来,这种就发芽渐长,那人却不晓得如何这样。地生五谷是出于自然的:先发苗,后长穗,再后穗上结成饱满的子粒;谷既熟了,就用镰刀去割,因为收成的时候到了。”
这段经文说,种植的人“却不晓得如何这样”,神的国完全是神自己的工作,那个过程是奥秘,不是人为的,不是勉强出来的,地生五谷出于自然,时候到了谷既熟了,就用镰刀去收割,自然是水到渠成,顺理成章。而我,只是被神差遣的仆人,我有什么好担心好丢脸的?神的国又不是我大显身手造成的结果,我根本“不晓得如何这样”。
因此,现在布道前,我都会如此祷告,主啊!我预备好把自己交给你了,我献上我所有的,我没有三头六臂,也没有某某大布道家的恩赐才干,我没办法给你我没有的。但我所有的,求你看怎样合适怎样使用,人得救是出于你的恩典,这福音本是神的大能,我相信你能做超过我能力所及的事。我预备好自己,来观看并且经历圣灵的工作,求你自己动工吧!使人得救完全是你的工作,我如此相信,并且深信不疑!
调整对呼召的期待
当然,我觉得作为一个布道的人除了预备自己的心态,也有必要借这个机会和教会沟通,我们需要一起调整对呼召的期待,特别对这一代不爱公开表态的年轻人。
布道会只是收割,会前必需有人撒种浇灌,教会不能期待一个讲员在一场聚会里包办所有的工作。我的经验是,许多决志的朋友大多都已经慕道有一段时间了,福音对他们而言并非全新的概念。那些平时就有在做福音工作,做个人布道,有关心慕道朋友的教会,布道会的呼召会有比较好的果效。
布道会的收割,只是一个开始,提供一个跟进的机会,不要太过在意数字。这些年见多了,有些布道会决志的慕道朋友,并不是真信了,他们对福音还不十分明白,需要教会很多的跟进和帮助。进天国不是靠这一个决志祷告。
那些没举手的福音朋友也不见得都排斥信仰,有些人心里其实很挣扎,或是信了只是碍于情面不想公开表态。所以,布道会结束后,教会的工作不是完成了,而是刚刚开始!求主继续在这些慕道朋友的生命里动工。
教会应该更加看重平时的福音工作,胜过一年一度的布道会。我自己在教会里带学生团契,我想鼓励那些长期在幕后默默付出的同工,那些经历生命风暴仍坚守岗位的辅导和传道……你们才是真正付上代价的工人,我为你们感恩!
完全不否认有些人的决志,可能出于一时冲动,尤其在灯光美,气氛佳,信息感人,音乐上档次的催化下,让人情不自禁(这也是现代大型布道会是最为人所垢病的)……更遑论讲员的呼召内容可能模棱两可,只是召人来得好处,而非呼召人认罪悔改。因此,这更需要教会的跟进和确认。教会只看一个布道会的得救数字,为了亮丽的“业绩”而欢呼,需要三思!
有的教会办布道会,来参加的绝大多数是基督徒,真正的慕道友屈指可数,当然基督徒来参加也很好,即使信了的人也需要一再被福音提醒。我记得疫情刚开始时,有一次去实体布道只来了一位慕道友,如果此时还把眼光放在决志数字上,是不合情理的。
针对这一代不爱公开表态的年轻族群,呼召也许可以考虑以更加机动灵活的方式进行,例如布道会后的分组讨论,1对1的陪谈……在比较个人化的场景下,直接探询慕道朋友对布道信息的回应和想法,双向的沟通可以解答他们当下的疑惑,当然这需要一些事前的辅导训练。愿主赐给我们充足的信心,懂得分辨的智慧,向这个世代传那亘古不变的神国福音!
参考文献:
注1:见《Charles G. Finney and the Spirit of American Evangelicalism》by Hambrick-Stowe, p35, 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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